发布日期：2024-10-07 05:37 点击次数：159
千里寂的花窗
文/杨柳
凤凰顺时针旋在圆圈内，锦缎般的羽翼忍受摆动。圆圈除外，梅枝伸展，铜钱大的梅朵疏密有致地缀在枝端，两只喜鹊蜂涌在梅朵间。松针一簇簇地，密密麻麻挤在虬曲的松枝上，松枝上栖落着两只引领瞭望的鹤。一男一女两个全身赤裸的东说念主，下身纠缠，上要素离，各自抱着一颗树，追想相望。外围，万字花格一环套一环，头重脚轻紊。
外婆房间的花窗意想繁复，构图秘密，雕功良好，东说念主物花鸟活龙活现，呼之欲出。固然资格了七十年时光的老练，窗棂的边楞有些朽败了，但仍可见其时的华好意思局面。那时她新婚，身着红袄褊狭地坐在雕龙刻凤的红漆六柱婚床上，红盖头被大开那一刻，她看到全身披红戴花的新郎春生神采苍白，全身哆嗦。她也哆嗦了一下。然后她就看到新址里那扇花窗，良好繁复，紧细致实，沉稳可靠，足以把窗外的挡在窗外，把窗内的圈在窗内。外婆内心顿时剖析细则。她想：还有什么能够穿过这扇窗户，来滋扰他们的运说念呢？
外婆许配那年19岁。她一个穷家小户的女儿，能嫁给简家大少爷春生作媳妇，十足是因为她那一幅好身板。她开阔，健壮，在乡间，这幅身板一看就能劳累，善生育。像大无数富饶东说念主家的令郎通常，春生和气斯文，鼓诗书。仅仅动作男东说念主，难免太白了点，也太瘦了点，夏天的傍晚，他身着丝绸长衫站在阶前，风吹得衣袂飘飘，似乎衣服内部的阿谁东说念主也要飘走，只留住一种近似精神或者气质的东西，在晚风中纠缠在东说念主的心头，久久不散。然后就启动咳嗽，先是细微地咳，越来越重，自后就喘成一团，不可自已，下东说念主赶忙把他扶进房去。
宗子内弱，是母亲简老太的一块心病。她替春生四处延医，终不告成，于是她决意说上一房壮实的儿媳，以弥补犬子的不及。
简老太也曾找神算张盲人算过命，张盲人听简老太报过春生的寿辰八字后，又问弟弟冬生的八字，千里吟半晌，才说，春生的弟弟冬生尅兄，春生一世恐有不料。简老太急问解法，张盲人又千里吟半晌，说让春生冬外行足二东说念主同日受室，春生先进屋拜堂，冬生后进屋拜堂，用这种方式抑冬生，扬春生，春生一世就大吉无咎了。
于是，简老太急着为冬生也张罗了一门婚事。那时节冬生如故个半大小伙子，圆头圆脑，白白胖胖。跟春生的斯文相背，他不爱念书，粗劣额外。母亲告诉他就要受室了，他正在院子里把一只炮仗点着朝一只大黄狗扔以前，炸得院子里一地扰攘的狗毛。
娶亲的日子订在冬至前一天。那天，简家张灯结彩，一片喜庆。春生的洞房在西屋，冬生的在东屋，两间洞房由一条长长的石板阶檐连结，象一根扁担上的两只筐，不轻不重，一碗水端平。一天里娶进两房儿媳，这在乡间连城之璧，是喜上加喜的兴味。东说念主东说念主脸上浮着喜色，但都愁肠九转。
族里的女东说念主们都在春生的新址忙碌，她们在雕龙刻凤的红漆大床上铺上锦缎的喜被，在床单下撒上硌东说念主的板栗、花生、大枣。端洗脸水的孩子在母亲的联接下进收支拨反复演练。冬生还早，等春生进了洞房，再去忙冬生的洞房也还来得及。
先进屋的却是冬生。当冬生掀翻轿帘，身着红袄的新娘从花轿上款款下来时，东说念主们都惊呆了。简老太愣了好一会，才走下去，把这对新东说念主牵进堂屋拜了堂。在鞭炮唢呐的声息中，全球愁肠九转地看着冬生跟他的新娘进了东屋洞房。
春生迎亲的戎行进门时，春生看到了满地鞭炮碎片，顿时神采煞白。他大开轿帘，扶外婆下了花轿。简老太再次走下阶沿，一手挽着新郎，一手挽着新娘，把他们牵进堂屋。香案上，礼傧为这对新东说念主燃起了一对大红喜烛。左边代表新娘生命的那一枝，稳稳地燃着。右边代表新郎那枝，烛焰象受到惊吓似的，抖了一下，烛芯歪倒在一边，把那半边烛燃开一个决口，那决口迅速恶臭到底，烛芯跌了下来，烛熄了。那刹那间春生似乎崩溃。在鞭炮和唢呐声中，傧相高喊一拜六合，他就势倒伏在地，久久不可起身。摆布两个男东说念主硬拖他起来，拼集把庆典行至截止。简老太含着失控的眼泪，把这对新东说念主送进了洞房。
有族里老者把柄喜烛断言，春生独一两个月时刻了。
一家东说念主心知肚明，强作欢颜，掐着日子，人心惶惶地过下去。在一日紧似一日的煎熬里，外婆特地地爱上了春生。
春生有一对与庄户东说念主不同的手，这双手绵软，风雅，皑皑，十指修长。这双手跟他的体魄不同，不见彰着的病态，以致还有一些鼓胀，有劲度和把抓的容貌。夜晚驾临，房里点着灯，春生坐在桌前，捧读一册书，或者铺开一方纸，悬腕抓笔，鸿章钜字，房间里速即足够着一股浓浓的墨香，这香气是外婆所生疏的，她受蛊一般为这香气耽溺，也因此对那双手心胸敬仰和亲爱。她肃静地伫立一旁，入神地望着那双手，内心甘好意思又横祸。
春存一火于次年正月。
多年以后，我的阿姨妈向我发达她的父亲春生的病，――她大略是听外婆说的。――春生得的是肺结核，阿谁年代的绝症。原来运筹帷幄借受室长保祯祥的，哪知婚典上的变故反加快了他离开的脚步。阿姨妈说起冬生的岳父就愤愤抵拒。她恨阿谁巧诈的铁匠铺老翁，恨他事到临头违抗两家的商定，不仅免去了女儿出阁时的一切礼节，还让女儿半子骑马外出，八个轿夫抬着空花轿一皆决骤，到了婆家的村口，一对新东说念主才下当场轿，渐渐进门。阿姨妈骂他歹毒，是他害死了她的父亲。她对阿谁不曾谋面的东说念主充满仇恨。
自阿姨妈后，外婆在以后的十多年里，不竭生下四男四女，其中两个死于天花，一个死于羊癫疯，还有一个死于自后六十年代的饥荒。而我的母亲刚朔月就被镇上一户东说念主家抱养，十五岁时才被外婆接回家中。外婆的五个孩子，在体格上象高寒地带的树，矮瘦，一出身就年迈。而在本性上，则接近于刚发好的豆豆芽，细软，和气，孱弱，东说念主前东说念主后细声息细气地话语，昆玉姐妹相互体贴爱怜，恐惧暮夜，恐惧莫名其妙的响声。母亲跟她的昆玉姐妹从不说起她们的父亲，这个家庭里莫得父亲和丈夫这个两词，他们的降生不外是熬煎在命里飘忽，飘累了，便落在外婆体内，被外婆独自滋长，肿瘤通常成长，长至熟谙，瓜熟蒂落，落地成东说念主，成为我的舅舅，姨妈，和母亲。
东屋住着一对老翁老太，母亲让我叫他们外公外婆。按房屋格式看，他俩大略是外公的弟弟弟妇，我的堂外公堂外婆。老翁满头银发，神采红润鼓胀，看得出一世过得可以。我对阿谁老浑家印象一直暧昧，只谨记好像围腰上缀着不少亮的银片。春天的午后，老翁在院里桃树下眯着眼睛打盹，我跟小表妹在树下捡拾落花，叽叽喳喳的声息吵醒了老翁，他抬了抬眼皮看了咱们一眼，忙大声唤老浑家，老浑家从屋里出来，把晒在院子里的一簸箕花生连忙端了进去，那容貌好像怕这两个女孩子偷吃花生。
我知说念这个叫冬生的老翁跟我的血脉关系，是在他的葬礼上。冬生无后，母亲兄妹五东说念主披麻戴孝为他守灵。母亲告诉我，冬生即是她的生身父亲，我的亲外公。我大为震恐。阿谁疏远的老翁，尽然是我血脉的起源。我身漂后淌着他的血液，在阳间咱们却互不相认，生疏东说念主通常相处。
母亲的发达赫然终点艰难，她不知说念说什么好，如何说才好，有一时刻她真实泣如雨下，她反反复复地说：“她如何这样苦，这世上如何会有这样苦的东说念主。”
在她一鳞半瓜的叙述中，我梗概知说念了以下这样的事情：
春生物化时外婆已有身孕。简老太念及儿媳腹中的简氏骨肉，不忍她离去，便命冬生将她收了去。事实上，其时外婆也黔驴技尽。于是嫂子成了小叔子的妾。与常常的妾不同的是，外婆对外的身份仍是长房儿媳，秉承春生名下的那一份家业，并在冬生的匡助下，延续着春生那一脉的香火。冬生新婚，对他那白脸小媳妇格外耽溺，悲痛憔悴的寡嫂赫然无法诱骗他，无奈简老太派头坚定，他不得不给与，便宣称只管生育，对她及他们子女的生计，生活，生计一律不肃穆。这个条目几乎匪夷所想，但其时似乎只可这样，三方都默认了。
外婆仍住在西屋，冬生佳耦仍住在东屋，东西两屋由一条长长的石板阶檐连结，象一根扁担上的两只筐，不轻不重，一碗水端平。一年里的某些夜晚，阶沿上洒朔蟾光，白，冷，亮，象一地的白霜，东说念主走在上头有些打滑。冬生踏着一地蟾光来到外婆房前，排闼进去，开门的声息老是惊得外婆浑身一颤。冬生看到蟾光透过花窗照进来，外婆披孤独蟾光的碎片坐在床头。
冬生外出的时候。他发现月亮在天上偏了些，也黄了些。刚才铺在阶沿上的蟾光刻下一经移到板壁上去了，他的影子在板壁上转移。他半边身子披着蟾光走回东屋，吱呀一声推开房门，嘟嚷一声“好冷”，就进了屋去。这开门的声息又惊得外婆浑身一颤。外婆披衣坐在床头，蟾光透过花窗照在床前，象一潭水，后堂堂的，静，澄清，仿佛不曾被东说念主搅拌过。
在更多有月亮的夜晚，外婆合衣坐在床着，她看到那扇花窗，窗上繁复的花鸟东说念主物，如斯紧细致实，让她有些透不外气来。窗棂间泻进来形态各别的蟾光碎片，那些碎片落在她身上，使她象披着一件水作念的穿着，冰凉，湿气。落在地上的，象一地白霜，是砒霜那种霜。照在板壁上的，象扰攘的刀片，后堂堂白生生，在她心上一刀一刀剜割。她想劈了那窗户，让蟾光水通常哗地冲进来，刹那间把她淹死都满足。外婆睁着眼睛直到天明，才顿顿神，团员起身心，起来忙碌着炊煮，把一群孩子和一群畜生都喂饱，就牵着牛，扛着犁，带着一串孩子，出了寨子。这手艺，家景一经空落得只剩下那座大宅子，外婆得为一家东说念主的生计象男东说念主通常在地盘上拚命，她结果常年，赶着牛耕地，秋收时节弯腰拱一面搭斗去后头山上田庐搭谷，去到几十里外的江边砍细韧的苦竹，计无所出地走过摇摇欲坠的木栈说念，把竹子扛回归碾碎舀纸卖，以看护孤儿寡母一家东说念主的吃穿费用。
忙完一天，外婆往往于薄暮中在阶檐上坐那么一会，这时候，她的心绪是千里静的，落霞把六合间浸染得一片苍黄，风吹得满山树叶翻转，亮出灰白的叶片阴面。寨子对面的山坡上，有春生的坟墓，晚风过处，掩没在荒草里的墓碑露了出来，象千里静的眼睛，那双眼睛在很多年里，与外婆隔着死生，相互远眺，各自荒僻。
我的母亲生于1949年，她是外婆最小的孩子。她出身的时候，外面正在发生很多大事情，包括结果妾仆，践诺一家一计制。外婆是长媳，有我方的家产，带着一群儿女，也黔驴技尽，就被允许赓续留在简家。孤儿寡母跟冬生一家原来在出产生活上就无一点瓜葛，这下更是透顶地断了交游。
晚年的外婆往往整天呆在她的房间里，房间里有些幽暗，屋外的天光透进来，即刻变得古旧，被窗格塑成一束束形态各别的光柱，微弱的尘埃在光柱里飘零。外婆伛偻着身子在这些光柱里悉悉索索地摸索着忙来忙去，象一帧老像片，慢，薄，轻。
外婆活了91岁，算是无疾而终。四个东说念主里，她是最年长的一个，亦然走得最晚的一个。把柄她的愿望，儿孙把她安葬在春生墓旁。她跟春生顷然厮守了三个月，遥遥相望了70多年，临了终于两相厮守，永不诀别。
外婆故去后，她的房间空了下来。小舅的犬子板粟儿走进房间，他嫌那扇花窗太复杂了，窗棂太密集，房间即使在大日间里也幽暗，以致有几分漆黑森的嗅觉。这个年青东说念主乒乒乓乓几鎯头卸掉了那扇花窗，卖给了一个常年走村串户收旧货的东说念主，用换来的一百块钱去镇上划了两块玻璃，把窗子改成了亮堂的玻璃窗。板粟儿就在这间房里成了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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剪辑：朱阳夏 责编：陈泰湧 审核：冯飞文轩 探花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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